2025年国际童书趋势:总有月亮与六便士的困局

التعليقات · 6 الآراء

2025年即将过去,在这一年里,国际上的童书领域有着什么样的现状与发展趋势?我们邀请了书评人子葭,从国际大奖的评奖趋势、青少年读物的困境和个体创作者、编辑做出的努力三个角度,回顾了2025年的国际童书趋势

  当国际童书奖被频频颁给探讨“儿童焦虑”的作品时,我们不得不正视当下青少年在成长中难以回避的焦虑底色。与此同时,历史记忆与生态议题正通过绘本与小说,以更轻盈的方式潜入孩子的阅读世界。正如本文作者子葭所说:“评奖体系本身也必须展示其对儿童文学的信心,并持续期待童书在面对心理、社会、科技与生态等长期议题时,能够对儿童产生真实而深远的影响。”

  然而,在市场的压力下,中年级读物日益追求“短平快”,漫画与IP营销席卷了书架。当评奖体系推崇文学野心,出版界却追逐可复制的流量,儿童阅读正在奖项的“月亮”与市场的“六便士”之间艰难摇摆。不过,总有个体编辑与创作者相信翻动书页带来的身体体验无法被替代,他们会“缓慢而持续地寻找新的平衡”。

  国际大奖趋势:儿童焦虑、历史叙事,以及环境与科学

  今年,笔者在国内外多项重要儿童文学奖项的获奖作品中,观察到一个尤为突出的共同主题:孩子如何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承受、理解并与焦虑共处。这种焦虑并非单一情绪,而是以不同形态分布在不同年龄层、不同社会位置的儿童与青少年身上,使他们的情感经验与所经历的童年显得更加立体而真实。

  

  《存在的第一状态》封面。

  以今年美国纽伯瑞金奖作品《存在的第一状态》(The First State of Being)为例,小说表面上借助时间旅行与科幻设定展开叙事,实则聚焦的是一种极为现实且普遍存在的情绪状态:时代的动荡与个体生活中的不安全感彼此叠加。故事开篇于1999年8月,十二岁的男孩麦克尔(Michael)忧心忡忡。他生活在千禧年前夕弥漫的 Y2K (千禧年)技术恐慌之中——那场被预言将于1999年末引发全球性系统瘫痪的危机,银行、供电网络以及几乎所有依赖计算机运行的设施,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失效。与此同时,他的焦虑也来自日常的层面:单亲母亲迫于生计的疲惫与牺牲、自己无力弥补这一切的内疚感,以及一段可能无疾而终的暗恋等等。

  随着来自21世纪的少年里奇(Ridge)意外出现,以及随后其用于时空穿越的 STM(空间传送模块)产生的故障, 里奇与同伴被卷入一连串新的体验与不确定性之中。小说并未试图为这些焦虑提供明确的解决方案,而是呈现出一个重要判断,即对孩子而言,焦虑并不是一个可以被迅速修复的问题,而是成长过程中难以回避的底色。

  同样借助科幻设定来讨论现实处境的,还有今年中国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改造天才》。小说通过“神秘组织利用未成熟的大脑进行技术改造,以批量制造天才”的设定,将当代社会对儿童潜能、效率与成功的焦虑放大。所谓“天才培养”,在作品中更像是一种对儿童身体与心智的侵入性控制,小说主人公在被迫成为“天才”的同时失去了全部记忆,为了寻找梦中反复出现的父母影像,踏上了一段重新确认自我、追问“我是谁”的旅程。

  

  《改造天才》

  作者:贾煜

  版本: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

  2023年6月

  如果说前两部作品呈现的是一种普遍化、结构性的儿童焦虑,那么英国卡内基奖获奖小说《格拉斯哥男孩》(Glasgow Boys)则将视角转向一个更为具体、却长期被忽视的群体。作品聚焦成长于寄养照护体系中的青少年,描写他们在亲密关系、情绪管理与自我认同中反复失控的状态。在这里,焦虑不再是对未来的抽象不安,而是与愤怒、羞耻、自责交织在一起的生存压力。这是寄养儿童作为生活在制度边缘的人群持续存在却往往难以被看见和言说的心理经验。

  在笔者看来,从美国、中国到英国,今年的重要儿童文学奖项所肯定的作品,几乎都在以不同方式回应着当今社会的共同忧虑:我们的儿童究竟是否快乐?儿童文学显然已走过了通过美化童年来维系理想化想象的阶段,而是转向承认儿童经验的复杂性——试图为更多孩子提供被理解与被认同的空间,让他们的情绪与声音得以被看见、被倾听。与此同时,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新的时代条件与社会结构,正在真实地改变儿童理解世界、体验情绪与获得安全感的方式。在这样的语境中,“快乐”不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前提,而“焦虑”则成为跨越年龄段,难以回避的人类共同感知。

  除了回应当下现实,2025年许多获奖儿童文学作品也选择向历史回溯,为新生代读者提供进入集体记忆的入口,凸显了儿童文学 “记忆传承”的功能:通过适龄化的叙事方式,让下一代在阅读中理解过去,并由此反思当下。

  

  《丛林中的死亡:谋杀、背叛与琼斯镇破灭的乌托邦》封面。

  在非虚构领域,这一趋势尤为明显。美国波士顿号角奖将非小说桂冠授予坎达丝·弗莱明(Candace Fleming)的《丛林中的死亡:谋杀、背叛与琼斯镇破灭的乌托邦》(Death in the Jungle: Murder, Betrayal, and the Lost Dream of Jonestown),以纪实文学的方式向青少年呈现“人民圣殿教”集体死亡事件,引导读者理解权力、操控与群体盲从所带来的历史悲剧。法国女巫奖获奖绘本 《什么是边界?》(Qu'est-ce qu'une frontière ?)则通过高度视觉化的叙事,引入难民、国界与流动等议题,帮助儿童理解当今世界的人道现实。

  在小说领域,历史同样以更具文学想象力的方式被重新书写。法国女巫奖“引人入胜奖”(大龄组)获奖作品《最伟大的她》(La più grande)由意大利作家 大卫·莫罗西诺多(Davide Morosinotto)创作,将清代传奇女海盗郑一嫂的真实历史转化为一部面向青少年的冒险小说;而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游牧之地的老师》(The Teacher of Nomad Land)则将二战时期东方国家的战争经验带入西方青少年文学语境。

  

  《游牧之地的老师》封面。

  这些跨越文化、国籍与历史背景的作品,在严肃历史与儿童理解力之间不断寻找新的平衡,使历史不再只是逐渐被淡忘的过去,而是通过故事,持续地活在下一代的阅读经验之中。

  在全球主要儿童文学奖项中,生态环保与科学探索类作品的持续出现,已构成近几年的稳定趋势。作为博洛尼亚国际童书展体系内最具权威性的官方奖项,博洛尼亚拉加兹奖在2025年迎来创立60周年。该奖项近年来除常设类别外,往往设置与时代议题相关的特设奖项。2025年的特设奖为“可持续发展”奖,印度作者克里帕(Kripa)的绘本《艺术能发声》(Art Is a Voice)获此殊荣。作品以简洁而富象征性的视觉语言,强调艺术作为公共表达方式在环保议题中的作用。评奖体系对“艺术×可持续发展”这一跨领域取向给予了明确而持续的肯定。

  

  《小高的游乐场》封面。

  来自香港的原创绘本《小高的游乐场》同时获得丰子恺图书儿童图画书奖,也在博洛尼亚拿到“博洛尼亚最佳童书之100本优秀童书特展”(BRAW Amazing Bookshelf)荣誉。本书以香港太平山缆车“小高”为叙事核心,通过这一具象而连续的“见证者”,回望太平山一百多年来的林相变迁。从小高的视角,读者得以看到英殖时期引入外来树种的造林实践、二战日据时期炮火对山林造成的破坏,以及战后重新选择更适应环境的树种进行复育的过程。作品并未以知识讲解为主,而是将复杂的历史与生态变化,转化为小高与树木之间的情感关系:树木是他的朋友,山林是他的游乐场,通过情感承载历史,让生态、殖民与战争这些宏大的议题,以平易近人的方式进入儿童阅读经验。

  此外,德国青少年文学奖绘本类获奖作品《雨天》(Regentag)则以更加诗意的方式切入自然主题。作品通过儿童在雨天中的感官体验与情绪变化,呈现天气、自然与身体感知之间的关系,在细腻观察中培养儿童对自然的亲近与尊重。

  以上所呈现的三种趋势,并不容易被简单归结为“2025年获奖童书的年度特征”,而更像是近年来行业审美与价值取向逐步累积的结果。毫无疑问,评奖体系本身也必须展示其对儿童文学的信心,并持续期待童书在面对心理、社会、科技与生态等长期议题时,能够对儿童产生真实而深远的影响。

  2025年还出现了一个颇具象征意义且令人振奋的消息:长期被视为成人文学权威奖项的布克奖,其基金会已宣布将于2027年首次颁发童书奖。同时,该奖项将采用由四位成人评审与三位儿童评审组成的混合评审机制,使儿童读者的判断能够真正参与文学价值的形成过程。对于儿童读者加入评审,笔者举双手赞同,并期待首届布克童书奖的诞生能够进一步推动儿童文学在全球文学体系中的位置提高与话语权增强。

  青少年读物的困境:

  30年未变的美国学校书单

  在讨论当代儿童文学的主题趋势之外,笔者也希望进一步追问这些奖项所寄托的理想是否真正得以实现:小读者是否真的能够接触到这些被肯定的作品?对于阅读门槛相对较低、易于快速传播和营销的绘本品类而言,这一目标或许尚可部分实现;然而一旦进入中年级与青少年文学领域,现实情形则显得并不乐观。

  美国《华尔街日报》2025年的一篇报道指出,尽管当今课堂中的青少年在生活经验、媒介环境与社会处境上已与三十年前大不相同,但英语课堂中被指定阅读的文学文本却几乎未发生变化。根据对全美约4000名中学教师的调查,目前最常被教授的前十本书目中,有六本与1989年关于“最常教授的文学作品”的同主题书单重合。

  这一现象本身并不必然意味着问题——经典文本的延续确实为文学教育提供了稳定的价值坐标;但当这种稳定长期缺乏更新,也可能在无意中加剧一种结构性困境:当代青少年文学被系统性地排除在学校教育体系之外。类似的批评亦出现在英国,《卫报》多次指出学校课程书单仍长期由单一文化与叙述视角主导,亟须将更多被边缘化的声音带入课堂。

  各国学校书单长期保持高度稳定,一方面反映出教育体系对经典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暴露出青少年接触新书、新声音的渠道本身并不宽广。或许前文所讨论的各类文学奖项,其最终所能带来的实际阅读与销售转化仍十分有限。

  相比其他群体,这一结构性困境在中年级(Middle Grade)读者,即小学中高年级孩子中,表现得更为明显。美国市场研究机构Circana的数据显示,近年童书市场中,中年级类别的跌幅最为显著。与此同时,在图书发现渠道上,12岁到18岁读者拥有更为多元的入口——包括社交媒体、书评与同龄人推荐;而中年级图书的发现路径则高度集中,约四成购买决策依赖亲友推荐,且往往由家长或教师主导。中年级读者自身对新书的主动接触能力明显受限。

  面对中年级市场的持续下滑,出版端采取的应对策略也不难想象。《出版人周刊》的行业报道显示,这种变化首先体现在文本长度、节奏与定位上。安德里亚·布朗文学社(Andrea Brown Literary Agency)总裁凯莉·桑奈克(Kelly Sonnack)指出,编辑们越来越倾向于寻找“更短、更能迅速抓住注意力的中年级作品”,甚至明确表示不再考虑超过五万字的稿件。与之相伴的是出版资源向系列化与IP项目的集中——越来越多项目由编辑主导构思世界观,再由作者负责“执行”,使中年级文学逐渐呈现出内容工业化的生产特征。在桑奈克看来,这并非单纯的审美转向,而是出版逻辑对读者注意力变化的一种直接回应:当阅读被迫与视频、游戏和社交媒体竞争时,“更快进入情节”本身被视为一种生存策略。

  与此同时,宏观社会情绪也在间接塑造图书需求。墨水瓶文学代理公司(InkWell Management)经纪人查理·奥尔森(Charlie Olsen)指出,在政治分化与全球事件频繁发生的背景下,“读者正在寻找逃离现实的阅读体验”。即便孩子们未必完全理解社会层面的动荡,他们仍能感知到成人世界的紧张与不安,“知道父母身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在这种弥漫的不确定感中,语调更轻松、以幽默、谜题和游戏感为主的作品,更容易获得年轻读者的青睐。

  然而,这一趋势也带来了明显的代价。以人物关系与情感发展为核心、文学性较强的当代中年级小说,正变得越来越难以出版。桑奈克直言,编辑们常常在高度认可作品质量的同时,却不得不承认“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出版它”,这种情况在业内已前所未有地频繁出现。

  

  《电子情书》剧照。

  在编辑与出版人普遍强调“更快入口、更强视觉、更高可传播性”的背景下,漫画与图像小说成为当前少儿出版市场中少数仍在实现增长的品类。正如《出版人周刊》所指出的,在整体中年级文学承压的情况下,中年级图像小说的需求依然保持在极高水平,不仅未出现明显下滑,甚至在更低龄的中年级读者群体中持续扩张。

  然而,图像小说并非一种“无风险的解决方案”。经纪人克里斯蒂·赫莱格斯(Christy Hellegers)指出,尽管编辑们明确承认图像小说的市场需求,但真正被收购的项目往往需要满足更为苛刻的条件:要么具备极为鲜明、不同于既有作品的创作声音,要么作者本身已拥有稳定的出版履历与销售成绩。由于此类作品制作周期长、成本高,它们在出版决策中反而承担着更高风险。而过去几年高速收购的项目,甚至尚未全部面世。

  在中国少儿出版市场中,视觉叙事作品呈现出了更为高度产业化的形态。中国新闻出版广电报今年的报道《少儿图书市场如何实现逐步破局》指出,少儿图书市场中表现最为稳定的,仍然是经典儿童文学与成熟IP系列产品,这进一步印证了IP化、品牌化在当前市场中的核心地位。在选题层面,“漫画+”成为重要方向,知识、历史与推理内容通过漫画形式呈现,并辅以互动与体验设计。

  文章引用了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集团社长刘凯军的介绍,强调出版方正通过高度整合的营销方式打造少儿IP生态:“如即将上市的《长安喵探妙狸花》,将以‘Z世代’读者为突破口,推出‘三维营销生态’:线上通过国风短视频、二次元萌宠等话题预热,线下结合‘剧本杀’、二次元Cosplay活动,引发读者的关注;衍生开发Q版喵探盲盒及古风文具套装,目标是打造畅销少儿国潮IP。”

  面对这样的市场现实,笔者也难免产生一种“跟不上时代”的震撼感:其实笔者也算得上是“Z世代”的开头,但与童年记忆中“在书店或图书商场随意选书,读上一整个下午”的阅读经验相比,当下儿童接触图书的方式已深度嵌入营销机制、社群运营与内容工业之中。儿童阅读会不会有更少“偶然相遇”的瞬间呢?也想听听各位读者的看法。

  总有月亮与六便士的困局

  回看以上两部分关于国际童书大奖趋势与出版现实的讨论,二者之间构成了一种近乎“月亮与六便士”的张力:一方面,评奖体系持续肯定更复杂、更具社会意识与艺术野心的儿童文学;另一方面,真实的出版与市场逻辑却日益向可复制、可传播与可预测的内容倾斜。受限于笔者的语言能力与资料来源,本文对出版趋势的讨论主要聚焦于中文与英语世界,也正是当下全球童书产业中资源最为集中的区域。换一个角度看,这或许也意味着这些市场仍然有“钱景”,因而更容易被资本、品牌与既有结构所裹挟。在童书出版之外,可能更受瞩目的全球时尚杂志Vogue的类似生态也曾被广泛讨论过:在体量庞大、商业高度成熟的国家版本中,创作空间反而受到限制;而在一些较小语种或边缘市场,却更容易出现风格鲜明、艺术性突出的先锋作品。

  在这样的背景下,个体编辑与创作者的故事或许比宏观趋势本身更值得被看见。插画家西德尼·史密斯(Sydney Smith)近年来在国际童书界持续受到关注,今年他出席上海国际童书展,引发了广泛讨论;而他自2019年《大大的城市,小小的我》起长期合作的编辑尼尔·波特(Neal Porter),亦于近日宣布退休。波特是美国童书界极具影响力的编辑之一,曾创立尼尔·波特图书(Neal Porter Books),并以支持作者与插画家进行高度个人化、艺术性突出的创作而闻名。可以说,他与西德尼·史密斯的长期合作,在后者获得国际重要奖项、逐步打开全球市场的过程中,起到了关键性的推动作用。

  在谈及当下童书出版环境时,波特的态度既坦诚也克制。他承认,童书出版正变得愈发艰难:过去他相信“真正好的书自然会找到读者”,但在一个极其嘈杂、注意力高度分散的出版环境中,这件事已不再理所当然。然而,他同样强调,自己在近五十年的职业生涯中见证了无数次潮起潮落,甚至印刷书本身的价值都曾被反复质疑,却始终得以延续。在他看来,原因或许很简单:翻书页这一身体性的阅读经验,几乎无法被任何媒介真正取代。

  或许正是在这种看似矛盾的现实之中,儿童文学依然保有其顽强的生命力——在奖项所寄托的理想、市场施加的压力,以及个体编辑与创作者的坚持之间,缓慢而持续地寻找新的平衡。

  撰文/子葭

  编辑/王铭博

  校对/贾宁

التعليقات
会员免费服务:时刻音乐 时刻云盘 时刻工具箱 时刻标签 时刻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