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自中（浙江大学传媒与国际文化学院），岳永婕（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蒋俏蕾（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编译：朱泓宇
编校：张自中
原文载于：Technology in Society，2025年，在线首发。
【研究背景】
在传统认知中，电子游戏通常被视为一种放松身心、减轻工作和生活压力的有效途径。然而，随着大型多人在线角色扮演游戏（MMORPGs）设计的不断复杂化，游戏机制中不断加入重复性任务、复杂的公会社交活动，以及高强度的“肝”机制（grinding mechanics），游戏活动逐渐呈现出“反休闲”的特征。这种变化模糊了休闲与劳动之间的界限，催生出一种令人深思的悖论行为模式，即“疲惫却仍旧继续游戏”。
本研究旨在对这一现象背后的心理应激状态——“游戏倦怠”（gaming burnout）进行概念化，并探索其驱动玩家持续游戏的复杂机制。研究揭示了高强度游戏动机与倦怠之间的正相关关系，更重要的是发现即使身心俱疲，对于那些怀有“强迫型激情”的玩家来说，其退出游戏的意愿反而显著更低。这一发现扩展了对问题性游戏行为的理解，并挑战了传统的使用与满足理论，为理解数字时代的玩工和构建可持续游戏体验提供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倦怠（burnout）在心理学中通常被定义为一种身心能力下降的认知状态，通常与压力、焦虑和生活质量下降相关。在职业情境中，工作倦怠被划分为情绪耗竭、成就感降低和去人格化三个核心维度。考虑到当今的数字游戏，尤其是那些以时间和产出为衡量标准的MMORPGs，其已经具备了许多类似工作的特征（如高“肝度”和产出导向），本研究将“游戏倦怠”概念化为一种多维度的心理压力体验，与工作倦怠相呼应，并在游戏环境中具体体现为以下三个维度：情绪耗竭（emotional exhaustion），类似于工作中的过度劳累，表现为长时间游戏带来的精神透支，以及对继续游戏的动力丧失；成就感降低（diminished sense of achievement），随着游戏投入的增加，成就感的边际效应递减，导致内心的沮丧感和潜在的停玩意愿；去人格化（depersonalization），长时间沉浸于虚拟世界中，可能引发的暂时性去人格化体验。
【研究设计】
为了确保研究的有效性，研究团队对597名国内热门手游《阴阳师》的玩家进行了问卷调查，最终获得了稳定的样本数据。受访者均为玩龄超过一年且仍保持活跃的长期用户，这能更好地捕捉与呈现游戏倦怠的概念。
为了准确定位“疲惫却仍旧打游戏”行为模式的潜在机制，本研究采用了扩展的“链式压力源—应变—结果模型”（Chain Stressors-Strain-Outcome, CSSO）。在该模型中，游戏动机（包括动机类型和动机强度）作为初始压力源，通过游戏激情（次级情感压力源）传导，最终导致游戏倦怠（核心应变），并影响最终的退出意愿（行为结果）。
【研究结果】
研究首先证实，游戏动机的强度与激情和游戏倦怠之间呈显著正相关。动机强度越高，越可能导致激情高涨，但也越可能引发倦怠。然而，更深层次的分析揭示了不同类型的游戏动机对激情的分流效应。这些动机通常仅与“和谐型激情”（harmonious passion）或“强迫型激情”（obsessive passion）中的一种相关联，而不能同时预测两者。与“和谐型激情”正相关的动机类型（内在驱动）关注内在享受和探索，包括探索、团队合作和享受机制。这些动机促使玩家以自主、愉快的方式参与游戏。与“强迫型激情”正相关的动机类型（外在或控制驱动）往往与外部压力、目标或补偿挂钩，包括角色扮演、竞争、社交关系、逃避、成就和定制。这些动机驱使玩家以非自主、强迫的方式投入游戏。
双元激情模型（dualistic model of passion）是理解玩家行为的关键。激情被定义为个体对某项喜爱、珍视并投入时间精力的活动所产生的强烈倾向。和谐型激情源于自主的内在驱动力，玩家对活动有控制感，并从中获得享受和心理幸福感。研究结果明确显示，和谐型激情与游戏倦怠呈负相关，表明积极自主的激情有助于减少游戏倦怠感，维护可持续的游戏体验。相反，强迫型激情源于活动过度占据个体，导致无法参与时产生压力和痛苦，这种激情具有强迫性和僵化性，通常与问题性游戏行为相关。研究发现，强迫型激情与游戏倦怠呈正相关，它显著加剧了玩家的身心疲惫体验。
倦怠在一般情境中常被视为停止活动的前兆。本研究首先验证了这一假设：游戏倦怠与退出意愿呈正相关，即倦怠越严重，退出的意愿越高。然而，本研究最重要的发现是揭示了强迫型激情在“游戏倦怠”和“退出意愿”之间的显著调节作用。研究清晰表明，对于那些对游戏怀有高强迫型激情的玩家，即便他们感知到高度的倦怠（如情绪耗竭严重、成就感低落，甚至出现去人格化体验），他们的退出意愿依然显著降低。这一发现与职业情境中高激情作为保护因素（减少离职意愿）相符，但在游戏语境下揭示的是一种“非理性的持续性”。这种由强迫型激情驱动的持续性，解释了为何玩家在体验负面情绪和身心压力后，依然被控制性内化机制束缚。玩家并非基于享受而继续，而是受到外部或内部压力的推动，无法采取回避策略（如退出游戏）来应对倦怠，从而陷入“倦怠却持续游戏”的恶性循环。
【研究贡献】
本研究深化了对游戏倦怠这一数字时代心理应激的理解，而且首次在链式模型中验证了动机、双元激情、倦怠与退出意愿之间的复杂关系。研究价值与启示体现在以下三点。第一，扩展问题性游戏行为的研究范围。研究从传统的“游戏成瘾”扩展到日常游戏中的“游戏倦怠”这一心理应变，为理解数字娱乐的负面影响提供了新的视角。第二，揭示出使用与满足理论的局限性。研究质疑了玩家持续参与是否总是由需求满足驱动，强调了强迫型激情在其中的关键角色。第三，实践指导意义。研究为游戏开发者和玩家提供了如何构建可持续游戏体验的明确建议。开发者应优化和谐型激情驱动的机制，同时避免过度依赖强迫型激情的机制。玩家则应识别自己的动机类型，警惕强迫型激情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
这项关于数字娱乐的心理学研究为我们提供了一面镜子，即当休闲活动演变为近乎劳作的负担时，如何才能重新夺回对自我投入和退出的自主权。
论文来源： Zhang, Z., Yue, Y., & Jiang, Q. (2025). Being tired but still Gaming? Exploring associations between gaming motivations, passion, gaming burnout and quitting intentions. Technology in Society, 103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