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最出圈的电影终究是《山河故人》

　　来源周五宜观影

　　就在国庆中秋假期的前夜，第九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落下了帷幕。虽然还没去过平遥，但我一直对这个风格独特的影展心驰神往，这份期待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其创始人，导演贾樟柯。

　　从《小武》开始，目前贾樟柯共执导过14部长片，其中第一部在中国内地公映的是2004年的《世界》。除去两部关于艺术家的小众纪录片，该阶段贾樟柯与官方愈发舒展的关系直接体现于“逢拍必上”，2010年他更是顺上海世博会之势推出了《海上传奇》。

　　然而下一部长片《天注定》证明一切交好皆是幻象。无论是审查遇阻还是创作《天注定》本身都为贾樟柯添上不少胸中郁结，于是他“急迫地想拍一部情感影片”，这便是十年前10月30日上映的《山河故人》。

　　影片最明显的特征是将126分钟时长整齐划分为40分钟左右的三个章节，分别指向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空，并配以1.33:1、1.85:1、2.39:1三种画幅。就像大多数人都会犯的“新世纪谬误”一样，影片在1999年初——“20世纪最后一个春节”——的狂欢氛围中开场，结束于你我当下所处的2025年。很可惜在片中2025年出现的超薄透明屏设备并未走进现实，当然澳大利亚也未全面放开枪支管控，不过除此之外银幕内外似乎并无大差别。

　　尽管贾樟柯在《天注定》中已经尝试过使用分段式结构来讲述四个主题统一但关联松散的故事（借鉴《水浒传》的章回体），但《山河故人》极其外显的形式感在他的长片序列中仍是史无前例的。

　　这种改变非但没有冒犯观众，反而是让本片成为贾樟柯最通俗易懂的作品的必要条件：第一章结束方才出现的片名郑重告别往昔，画幅逐渐变宽对应电影技术在时间长河中演进，沈涛贯穿全片从而放大了物是人非之况，尤其是首尾呼应的两段舞蹈，把感怀情绪推向了极致。

　　以上几点均为具体表征，归根结底这是一部按照受众甚广的家庭情节剧范式拍摄的电影，包含三角恋、婚姻破裂、父子矛盾、身份认同困境、忘年恋等常见于晚间肥皂剧的情节。若仅此而已，《山河故人》绝难取得目前的地位，其情节剧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鲜明而可供琢磨的作者风格。

　　字幕卡“1999年”出现于开场戏迪厅群舞的末尾，确切说是人物尽数出画后，镜头内仅剩模糊的后景时。之所以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在反复观看后，我发现叙事的不确定性由这片“灯雾”散开，并且这场戏预告了沈涛后来在三角关系中的抉择。

　　该场戏完全独立于第一章而存在，接着影片通过烟花空镜头过渡至春节，这很容易引发欢乐的群舞发生于同一时期的联想，但事实并非如此。从沈涛化妆时三人第一次互动的场景可以得知，晋生刚从太原回来。其次对比前后人物服装，可以发现截然不同甚至似乎不在同一季节。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群舞戏穿帮般的自相矛盾。从定场镜头可以看出共有二十个人在跳舞，正中间是沈涛，晋生站在她旁边。尽管人脸并不完全分明，但大致可以辨别出梁子不在其中，而之后众人“开火车”的中景镜头证实了这一点，因为身穿墨绿底藏青条纹短袖的梁子出现了，但之前的二十人中并无这种装扮。

　　回过头看众人的舞蹈，贾樟柯并不追求整齐划一，而是突出了情境内众人的业余属性。专业出身的赵涛跳得比较协调，一旁的张译则多少有些“没有技巧全是感情”的意思，但在参差舞技与亲昵站位之间反而潜藏着二人的火花。相比之下，起先缺席之后凭空出现在队伍中后部的梁子可谓可有可无。

　　无论这是不是穿帮，都不影响开场戏作为情感向导的定位，伴随着朝气蓬勃的Go West ，观众立刻就能感受到奔向千禧年的喜悦。贾樟柯在此选用的是更出名的 Pet Shop Boys 在1993年推出的翻唱版本，相比原版编曲更加宏大，人声却尽显青春。通过充满意识形态符号的MV我们能明显发现该版本与苏联解体的联系，“Go West”一语是对冷战终局的最短描述。这也是我国推动市场经济改革的关键期，大众对新世纪的乐观态度建立在日新月异的新生活上。

　　三角关系中的晋生无疑是市场经济初期的受益者，梁子则代表计划经济时代的传统价值观，之后我们得知背井离乡的他仍长期从事矿工工作。于是第一章重点刻画的三角恋情乍看生硬，其内里却精确对应时代变迁，甚至夸张一些说，沈涛面临的就是二选一的发展路线问题。

我觉得我这几年有一个改变，比如说我拍《站台》，从 1979 年拍到 1989年，它背后是政治对普通人带来的影响，基本上是通过流行音乐、流行文化的角度来曲折地、心照不宣地讲这段故事，但最近这几年，我不想这样去做了，因为我觉得中国电影呈现中国社会的现实和历史的时候，最缺的不是隐晦，而是坦率，如果隐晦长了，打哑谜惯了，文化会有问题。

《贾想II：贾樟柯电影手记2008—2016》

　　当然情节剧不能光有隐喻，接下来我们再从三人互动的细节来看看沈涛是否必然选择晋生。

　　梁子与沈涛的互动主要有三处。

　　第一处是沈涛在化妆，梁子坐在对面给她递工具。当沈涛评价自己的样貌时，梁子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把话题隐晦地引到了二人关系上。沈涛心系演出，无意追问，用玩笑岔开了话题。接着晋生到来，以新买的汽车主导了话题。

　　第二处是梁子骑车载着沈涛穿过夜晚热闹的街道去演出，二人亲密无间，但没有进一步的互动。

　　第三处是梁子辞职后来到沈家商店，他没有回应沈涛对其不上班的疑惑，沈涛也不追问，而是习惯地让他帮忙看店。晋生到来看见梁子，表情立刻从高兴转为不悦。沈涛似乎毫无察觉，热了饺子招呼大家吃，晋生背身不动，梁子则自然地一口接一口大吃起来。

　　晋生与沈涛的互动也有三处。

　　第一处是晋生在野外手把手教沈涛开车，通过更早的镜头我们知道了梁子一同前来，但此时他不在车上。下车后，晋生用一箱烟花支开了梁子，接着私下对沈涛说以后想撇开梁子跟她单独相处。沈涛用相同的玩笑“几何问题还是代数问题”终结了话题。

　　第二处是上述商店情节，晋生全程闷闷不乐。当得知沈涛喜欢顾客带来的叶倩文CD后，他冲去讨来那张碟并一声不吭地放了起来。接着二人来到室外，晋生摊牌让沈涛二选一，语气霸道，二人不欢而散。

　　第三处是在迪厅里，沈涛独自狂舞，晋生走过来，沈涛仅匆匆一瞥，接着又低下头并背过身去。就在这时，晋生顺势加入了舞蹈。二人全程不语，但配合默契十足。镜头切到舞池外的梁子——不知是刚到还是始终不敢靠近沈涛，再摇回来时沈涛正与晋生相拥。三人矛盾爆发，最终梁子主动告别。

　　啰嗦了很多，但不难发现晋生比梁子更主动也更思进取：他在与沈涛交谈时更惯于表达自我而非倾听，尤其是关于情感的部分；他带给沈涛的都是新鲜事物，从汽车到没听过的CD。梁子之于沈涛更像“搭子”，他可以陪伴后者化妆、演出、吃饭，但近似纯粹功能性的存在，止步于令人心安而无法转化为怦然心动。

　　在最重要的迪厅戏，贾樟柯采用了高度视觉化的方法来归纳以上信息。沈涛独自狂舞尚可理解为消愁，晋生与梁子先后到来则缺乏交代。在这决定性的两个镜头里，话语和文字消失了，“身体—节奏—情感”的逻辑完全取代了“谈”恋爱的逻辑，能开启情感之门的密码唯有心照不宣的不言之言。

　　讽刺的是贾樟柯用异常戏谑的口吻表明怦然心动者却无法令人心安。在第一章的剩余部分里，沈涛与晋生养了一条狗，她在随父亲去给战友祝寿的火车上获得了后者对婚姻的默许，接着新人在悉尼歌剧院的景片前拍了婚纱照。章节末尾，儿子到乐诞生了，此时大约是2007年。这便是我们看得见的所有美好婚姻时刻。影片旋即进入第二章，归乡的梁子得知沈涛与晋生离婚了。

　　婚姻由盛转衰的种种是晚间肥皂剧最喜刻画之处，于是片中极端的情节跳跃会给我一种强烈的失忆感——再糟糕的婚姻也不至于如此一笔带过吧？我不由想到在沈涛去给梁子送喜帖的路上坠毁的飞机，这是全片最超现实的时刻。稍后的电视新闻告诉我们那是播种的飞机，满载生的希望却转瞬即逝，或许预示着二人的婚姻注定破裂，抑或千禧年狂热将会迅速退潮。

　　更为明确的是经过第一章的铺垫，生老病死的主题在第二章中疾速展开，这是跳跃过后的集中爆发。梁子因患病而归乡，大有落叶归根之意，可他的孩子尚且不会走路；沈涛参加好友的婚礼，之后婚礼司仪又出现在了沈涛父亲的葬礼上；适逢战友的七十大寿，沈父正要搭乘熟悉的火车，却在候车时安然辞世；沈涛从梁子家取回了尘封的喜帖，又归还了当年梁子抛上屋顶的钥匙。每个事件都是彼此的预告和补充，你中有我，交织出人到中年的世界。

开始写《山河故人》的时候，我差不多是四十三岁吧，所以这个跟年龄有关。过去我没有时间的观念，因为很年轻，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都不知道，也不去想。但四十多岁，已经经历了生活的很多东西，命运的东西也看了一些。包括生命必然要经历的一些事情，如果生活有一个剧本的话，用佛教的术语来说，那个剧本就会有生老病死。我想拍一部电影讲这些我们必然要经历的事情：青春的恋爱、结婚、生子，面临父母年纪越来越大、各种各样的问题和情况——这是每一个人都逃不掉的，而且当时也会想未来是什么样子。所以在我的电影里，《山河故人》第一次有了未来的时间。

《电影的口音 : 贾樟柯谈贾樟柯》

　　随着沈涛召回了在上海跟父亲生活的到乐，第二章进入第二部分，虽然仅有16分钟，却是全片最令我动容的情节，后置地填补了家庭生活的空白。这对长期分离的母子自然充满了种种间隙，乡土与城市、北方与南方、国内与国外、慢车与高铁……短暂相聚注定无法弥合这些间隙，但影片呈现出了一种极具中国特色的血浓于水：亲子互动往往以约束与冲突开始，亲情之爱体现于沉默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之中，“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已是分别在即母亲所能表达的极限。

　　于是叶倩文的《珍重》拥有了超越原词语境的含义。在无线耳机尚未普及的2014年，母子在火车卧铺上共享一副耳机，静静聆听来自1990年的粤语歌声，一句珍重成为了这个年代的不言之言。

　　相对而言发生在2025年的第三章于我观感较平。尽管董子健与张艾嘉的表演没什么问题，但在足够多海外华人题材佳作的映衬下，这段更加跳跃的情节几无超出我认知的新鲜事件与观点，像晋生展示一桌枪械这样的幽默时刻仅是无法延展的点缀。

　　好在第三章还是完成了呼应前情的任务。97分钟，《珍重》在最后一遍出现时终于顺利进入了催人泪下的副歌部分。112分钟，表面上抛弃了关于中国的一切记忆的到乐痛哭着道出了妈妈的名字是涛，“海涛的意思”。118分钟，到乐和米娅来到海岸边，在夕阳的照耀下凝望眼前波涛汹涌，到乐对着大海说了一声“涛”。镜头切到正在家中剁肉的沈涛，她在朦胧中听到了这声呼唤，接着牵狗走到雪地上独自起舞。这时，大部分观众应该都能察觉到这版 Go West 的前奏正是海鸟声与浪涛声。

　　这段独舞常常——其实是不可避免——会被拿来跟奉俊昊《母亲》开场母亲的独舞比较，二者在调度上确实非常相似，但表意截然不同。《母亲》的独舞是高度形式化的，象征母亲长期遭受着内心煎熬并终于崩溃（或是解脱），这需要观众在接下来的观影时间内逐渐感受。《山河故人》的独舞含义则十分明确，正是从群舞到独舞的首尾呼应，二十多年足以改变一切，但她仍在此并接纳了变化。除此之外，还有贾樟柯老生常谈的迪斯科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