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照相馆:光在泪中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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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照相馆里,那个一袭长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用他枯瘦的手拉动幕布绳索,万里长城、黄鹤楼飞檐、紫禁宫阙、柳浪闻莺便在粗布上渐次铺展。

  本文转自:黄石日报

  

    散场灯亮起的瞬间,掌心掐出几道深痕。我僵坐着,几乎无法呼吸,泪眼婆娑,心底像被埋下一根难以拔除的刺。银幕上定格的那帧昔日焦土与今日灯火辉映的影像重叠、腾挪、浮潜,在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吉祥照相馆里,那个一袭长袍、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用他枯瘦的手拉动幕布绳索,万里长城、黄鹤楼飞檐、紫禁宫阙、柳浪闻莺便在粗布上渐次铺展。起初以为这特殊的一大家子在畅想逃出南京的美好景象,后来才知道,那是他们在与祖国的大好河山作别。

    镜头下,山河的魂魄在那一刻被血泪浸透。它不再是地图上的疆域,而是城隍庙汤包蒸腾的热气,是邮差阿昌踏碎青石板晨霜的足音,是毓秀戏台上惊鸿一瞥的水袖。侵略者的刺刀妄想抹去这一切,殊不知山川风物早已渗入老百姓的骨血,筑成比砖石更坚不可摧的堡垒。他们用枪口逼迫百姓挤出笑容,炮制“和睦友善”的假象,却不知老金洗照片的暗房里,那盏幽暗红灯下,显影液正无声吞噬着砍头与活埋的真相底片。

    忍痛别妻儿,宋存义、金承宗、苏柳昌英勇牺牲的瞬间,还有最后那张珍贵合影的拍摄……太多桥段贯穿了全片的泪点。

    值得一提的是,电影对激烈画面的隐忍处理妙到毫巅,既包容了几乎全年龄段、不分性别的观众的承受底线,又对影片的完整性没有丝毫影响。

    整部电影中,导演申奥的镜头偏偏不停留在那尸山血海,只低垂于这方寸照相馆。《南京照相馆》的力道,深藏于这近乎残忍的不露声色之中——它不嘶吼,不渲染,只将文化的根脉、山河的魂魄、小人物骨子里那点未泯的“仁义礼智信”置于绝境中,任其在黑暗里艰难显影,灼痛观众的肺腑肝肠。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刻意渲染,这巨大的缄默,于无声处听惊雷,是东方美学对苦难表达的终极敬意。它逼迫着坐在台下的人以全部的感知,去填补那没有直说的悲哀和痛苦。于是,那未见的惨烈、那平民的愤恨,在想象中千百倍地放大、回荡。

    这份留白,更如一方素绢,衬托出守护真相那惊心动魄的针脚:吴旋将藏满暴行底片的相册一针一线细细缝进衣襟的夹层,每一次穿针引线,都是与无常的对赌;老金在暗房微弱红光下冲洗加印,颤抖的指节将照片装订成册,墨汁淋漓的“耻”字,是烙在封面的血印;毓秀用残存的胭脂一遍遍涂抹藏匿底片木箱上的痕迹。“中国人是永远杀不完的”,这些在尸山血海中微弱如萤火的执拗,正是“信”与“义”在绝境里迸溅出的万丈星芒。

    在隐忍与宣泄之间,整个影厅的观众不停抽泣,如同片中人物拼尽全力的克制。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不为煽情,仅仅源自小人物在深渊边缘每一次灵魂的震颤与抉择。

    主角之一的邮差阿昌,是一颗被烙上“1213”(南京沦陷日)编号的微尘。他曾为了半块霉变的饼干,向日军谄媚地弯过脊梁。当他蜷缩在邮局柜台下狼吞虎咽那点可怜的食物残渣时,卑微的求生欲令人窒息。然而转折却在暗房红灯亮起的刹那发生。当他切实看到同胞被杀戮的影像在底片上狰狞毕现,没有慷慨陈词,只有被良知瞬间洞穿的战栗。他果决地将保命的通行证塞给素昧平生的孤儿,嘶吼着“我们不是朋友!”并赤手空拳扑向了敌人的枪口。

    可以说,他的转变毫无英雄史诗的华彩,只有凡人被逼至绝境时,灵魂深处“仁”与“勇”的猝然觉醒。这微光在群像中灼灼闪耀:毓秀于刺刀下被迫唱戏娱敌,水袖翻飞间,一句“宁唱穆桂英,不做秦桧妻”的戏文,比《霸王别姬》里程蝶衣为捍卫艺术理想而自刎更惊心;老金从出场时唯唯诺诺的市井商贾,到枪口前挺直佝偻的脊梁,吼出“老子就是拍照片的!”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成了生命最后的断弦。更有那两张薄纸般的通行证被塞进陌生母亲颤抖的掌心,伤兵蜷缩进沉重戏服箱的窒闷黑暗……这些“平凡小人物”在生死关头的抉择,将儒家弘扬的“仁义大爱”从尘封的典籍里拽出,带着温度,狠狠砸在焦黑的土地上,化作浩劫中最坚韧的抵抗。

    壮哉,艰难的国运与雄健的国民!散落在历史尘埃里的微芒,如暗夜中的司南,指引着一个濒临文明断裂的民族,在漫漫长夜中循着人性深处那点不灭的星辰,跋涉出归途。

    吉祥照相馆不仅是当时南京的缩影,更是整个中国在抗日战争中与日本军国主义角力的真实写照。无数先辈惨遭屠戮的历史永不会被遗忘,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犯下的滔天罪恶,刘昊然饰演的苏柳昌已在片尾给出了后辈们最好的答案。

    历史从未远去,它或许早就沉淀在寻常巷陌一碗鸭血粉丝汤的香气里,烙印在古老城墙砖每一道风霜蚀刻的纹路中,凝固在千家万户泛黄相册里那永不褪色的笑意上。当胶片吞下黑暗,便也为光明的重生埋下了希望的火苗。

    如今的南京城,夏日里有微风、绿树,有鳞次栉比的高楼、繁忙往来的大桥。

    出了影院门,寻常街道此刻四处灯火通明,显得格外温暖。我牵着女儿的小手往外走,她的手心有点凉。

    “妈妈,”她仰着小脸,声音轻轻地问,“为什么叔叔阿姨都哭了呀?”

    我心里一紧,像被每年12月13日国家公祭日那长长的鸣笛声堵住了嗓子眼。

    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宝宝,电影里讲的是南京这座城市很久以前经历过的、非常非常难过的事。这些都是在告诉每个中国人,要记得,不能忘。”五岁的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你现在可能不太明白,”我摸摸她的小脑袋,“但妈妈希望你知道,也记住一点点,就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先种在心里,好不好?”

    我想,无需多言,大好河山依旧在,且更胜往昔,奋进当是对历史最好的铭记。电影中计算二十秒时间用的那首歌谣仍藏在南京城墙博物馆里,在每个老南京人的口中铮铮然循环回响:“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花马,带大刀,从你家门前走一遭,问你吃橘子还是吃香蕉……”

    山河之所以依旧,皆因那泪光深处自有仁信勇毅之光如暗河奔涌。它照亮来路,亦烛照前程,永世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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