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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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总以为南方都是一个模样,那是马头墙垂落的雨丝,缠缠绕绕能绕着廊柱打三个旋儿;是歙砚磨出的墨,要等它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才显得出千年的慢直到高铁驶进南宁,窗外的绿忽然变得泼泼洒洒,连风都裹着

  本文转自:广西日报

  程 鸣

(本版插图:李云)

   程 鸣

   离开徽州那夜,我摩挲着巷口青石板路上的纹路,它被几百年的雨浸得发凉,深深的沟回里刻满了离别的惆怅。

   那时我总以为南方都是一个模样,那是马头墙垂落的雨丝,缠缠绕绕能绕着廊柱打三个旋儿;是歙砚磨出的墨,要等它在宣纸上慢慢晕开,才显得出千年的慢……直到高铁驶进南宁,窗外的绿忽然变得泼泼洒洒,连风都裹着股芒果的甜香撞进车窗,我攥着行李箱拉杆站在火车站门口,忽然醒神:原来南方和南方,有着截然不同的脾气。

   南宁的脾气,都藏在雨里。徽州的雨是斯文的,下起来细得像绣娘的针,落在瓦当尖上,要积半天才肯垂一滴,连打湿青苔都轻手轻脚。可南宁的雨偏不按常理来。前晌我还在阳台晒被子,看蓝天蓝得晃眼,凤凰木的影子在晾衣绳上晃悠,后一秒云层就黑了——不是渐变的灰,是像谁把整瓶墨倒在了天上,沉甸甸地压下来。风先闯进来,卷着几片凤凰木叶拍在玻璃上,我刚伸手去收被子,雨就砸下来了。真的是“砸”,砸在防盗窗上噼啪响,砸得阳台瓷砖上的水珠子往屋里溅,连楼下便利店的红色遮阳棚都被打得簌簌抖,像谁在使劲扯它的边角。

   南宁的雨总是骤然而来,所以每次下雨,我都慌慌张张。而南宁人早已见惯,不管雨来得多急都从容淡然。那天我抱着膝盖在阳台看雨,瞥见楼下张阿公搬着竹椅坐在骑楼下,椅边摆着个搪瓷缸,里面是深褐色的凉茶。雨越下越急,他却摇着蒲扇笑,朝对楼阳台上收衣服的李阿姨喊:“等下雨停了,去公园走两圈不?”声音裹在雨声里,竟还清亮得很。

   南宁的雨是直爽的,不跟你绕弯子,要下就下得酣畅,把正午的暑气全冲散。等雨停了再推开门,空气里满是青草混着泥土的腥甜,路边树的叶子亮得像抹了层油,连楼下石板路上的裂缝里,都钻出了嫩生生的草芽。

   小区门口卖水果的阿婆,每次见我来买芒果,她都要从竹筐里多捡两个小的塞给我:“刚从树上摘的,放两天更甜。”那股热乎劲儿,跟南宁的雨一样,来得猛,却暖得实在。

   南宁的脾气,也藏在舌尖上。在徽州时,我习惯了清蒸石鸡的鲜,臭鳜鱼要就着白粥细品,连炒青菜都得勾层薄芡,讲究一个“鲜醇”。可到了南宁,舌头先被“烈”了一下。第一次在小区楼下吃老友粉,老板是个穿花衬衫的大叔,往锅里倒酸笋、豆豉、辣椒时,油星子溅得滋滋响,酸香辣气直冲鼻腔,我站在柜台前,连打了两个喷嚏。等粉端上来,我捏着筷子小口尝——酸笋的酸直透入喉,辣椒的辣在舌上炸开,肥肠的鲜裹着米粉滑进喉咙,最后撒的紫苏叶带着股清劲,一下子把味蕾都叫醒了。大叔见我吃得冒汗,递来张纸巾笑道:“第一次吃吧?我们南宁人感冒了,朋友就煮碗这个,发发汗就好了,‘老友’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我常去夜市,最爱的是烤生蚝。摊主把蒜蓉和小米辣铺得满满当当,炭火烤得蚝肉滋滋冒汁,咬一口,鲜辣劲儿从舌尖窜到喉咙,烫得我直呼气,却忍不住再夹一个。不像徽州的臭鳜鱼,要慢慢嚼才出味,南宁的吃食都带着股热乎劲儿,不含糊。有回我跟粉店老板娘说“今天粉好像淡了点”,她立刻端来一小碟酱油蒜米辣椒,还多舀了勺肉末:“不够再跟我说,别客气!”那盐碟的香,比粉里的辣椒还暖。

   南宁的脾气,更在寻常日子的烟火里。在徽州,清晨是被巷子里卖豆腐脑的吆喝声叫醒的,“豆腐脑——热乎的——”,调子拉得老长;傍晚是炊烟裹着腊肉香飘进窗,日子像新安江的水,慢悠悠地流。南宁的清晨是和夜晚连在一起的,天微亮的时候,夜宵摊刚刚收档,早餐店的炉灶已经续上了烟火,仿佛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停顿下来的时候。傍晚下班回来,楼下的水果店、便利店、小吃摊全亮了灯。果摊上芒果、荔枝、龙眼堆得像小山,摊主用带着南宁口音的普通话招呼客人:“靓仔,来点龙眼尝尝咯,甜过初恋!”我最喜欢晚饭后去旁边的凤岭儿童公园散步,公园里有跳广场舞的阿姨,有打羽毛球的年轻人,还有推着婴儿车的夫妻,连流浪猫都不怕人,凑到脚边喵喵叫,蹭我的裤腿。有次我看见一位老爷爷在拉二胡,拉的是《茉莉花》,调子却比我在徽州听的轻快些。

   刚来南宁的时候,我总想念徽州的慢——想念青石板路的凉,想念老祠堂的静,想念奶奶煮的臭鳜鱼。可日子久了,我渐渐习惯了南宁的雨,习惯了老友粉的辣,习惯了白话抑扬顿挫的韵律。有次雨后,我看见小区里的凤凰木开了花,火红的花朵落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像撒了一地的星星。我蹲下来捡了一朵,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冰凉凉的。抬头时,看见对楼的张阿姨在阳台晾衣服,笑着跟我打招呼:“这花好看吧,下半年还会开呢!”

   那一刻,我忽然懂了南宁的脾气。它不像徽州那样温婉含蓄,它热辣、直爽、鲜活,像夏天的太阳,像说下就下的雨,像碗里热乎的老友粉,却藏着最真切的温情。它不跟你绕弯子,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你,生活可以这样热闹,这样有滋有味。这热闹不是喧嚣,是每个人都在认真过日子的烟火气。

   此心安处是吾乡。如今,我早已把南宁当成了家。清晨醒来,听见窗外的鸟鸣和广场舞的音乐,会觉得安心;傍晚闻到老友粉的香气,会忍不住加快脚步。从徽州到南宁,我走过了两个南方,也读懂了两种脾气——徽州的脾气是岁月沉淀的温柔,南宁的脾气是烟火气里的鲜活。而这份鲜活,早已悄悄融进了我的日子里,成了我在这座城市里,最踏实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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